晚宴即将结束，无论是酒杯碰撞的清脆还是热火朝天的交流，都像石子激起的涟漪逐渐消散。

　　影、幽、熏三人仍没有摆脱服务员的身份。冷却下来的会场内只有他们在频繁移动，不免成为众目睽睽的焦点，交谈的环境音中混杂这星星落落的私语，收拾餐具已然在三人心中上升为一项沉重的任务。

　　「呼——终于干完了。」

　　熏伸了个懒腰长舒一口气。

　　「虽然知道没人在意咱们，但那种氛围真的不管经历多少遍还是觉得可怕啊。」

　　「你们口渴吗，要不要小酌一杯？」

　　幽拿着未满的酒瓶在影和熏的眼前晃悠。

　　「酒精会干扰具现能力，维克多博士已经再三警告过了。」

　　「影响也只是暂时的。就当是为了不浪费食物怎么样？」

　　「我还是喝水吧。」

　　熏犹豫了一会给出答案。

　　「你呢，影？」

　　「可以来一点，希望我不会对这东西上瘾。」

　　「放心，绝对没问题。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它从没给我带来过快乐。」

　　昏暗潮湿的小巷，生死相依的两人，神志不清的酗酒醉汉，被挡住的月光。迎面而来的唾沫，倒在地上的混混，新添的几道伤疤，夺下留有剩余的酒瓶，浸润干渴已久的喉咙。

　　「嗯？那你还要拉着我们喝。」

　　「怀着放松的心情喝酒还是第一次，再加上与你们一起，我想应该会是不一样的体验。」

　　「等等，我也来一点。」

　　熏停住了两人端起酒杯的动作。向两个空杯各倒入少量后，酒瓶已经见底。

　　「没关系，你不用勉强自己，气氛到了就可以。」

　　「不过就是一杯酒而已，根本谈不上勉强。」

　　「好吧，来，乾杯！」

　　乒！

　　四个杯子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声音，三人一饮而尽。

　　「果然是天壤之别啊，哥哥。」

　　过往的回忆倒映在杯壁，幽略显醉态沉浸其中。释然地冁尔一笑。拿起第四个酒杯，与自己的空杯轻轻敲上一敲，再次一饮而尽，连同那苦楚的经历。

　　◆

　　月凛在园林中漫游，刚走出房间不久，已不见行尸走肉般的步伐。酣适的晚风吹散了惺忪的睡眼，烁烁荧光围绕在她身旁。

　　「你们可以告诉我晚宴会场在哪里吗？」

　　月凛弯起食指去触碰那一点明亮，但它却逃向远方。

　　按理来说只需要朝着灯光前进便能很快地找到举办晚宴的地点。然而目前的情况是，每间房屋尽张灯结彩。

　　「再不快点，晚宴恐怕要结束了。」

　　脚步随着焦急的心情逐渐加快。

　　◆

　　「不行，这里太吵了，我先出去休息一会。」

　　樱黎手肘撑在桌子上支持着脑袋全部的重量。

　　樱黎近日积累的疲劳全部被其压在深处，没有得到释放。将所有事情安置妥当后，本应该是尽情享乐的时间。但卸下防备的那一刻过量疲惫感一拥而上，不堪重负。每一处肌肉都联合起来发出罢工抗议，要求这幅被狠狠透支的身体马上休息。

　　憔悴的声音直击诺伊的心灵。

　　「稍微等我一会，我和克钦简单交代几句陪你一起去。」

　　「好了，走吧。」

　　诺伊向完全趴在桌上的樱黎递手，樱黎侧过头，像小狗一样将右手软弱无力地搭了上去。

　　「要我抱你吗？」

　　「不需要，还没到那种地步。」

　　晚宴还未正式开始，两人便中途离开了嘈杂的会场。

　　「你冷吗？」

　　「阿嚏！」

　　樱黎还未开口，一声喷嚏抢先回答了这个问题。

　　夜间屋内外的温差不小，她身上这件女仆服装并不保暖。趁着清凉晚风的突袭，现在是细菌病毒们发起反攻的最佳时机。

　　「来，披上它。」

　　诺伊脱下外套。

　　「这，好像不是你的吧？」

　　樱黎拽着肩上的衣角仔细观察了会儿。

　　「我还以为你看不出来呢。」

　　「克钦，你不觉得屋里很热吗？」

　　「不觉得。喂，你突然扒我衣服是要干什么！」

　　「我和樱黎出去走走，借你衣服一用。」

　　「难道你没穿衣服吗？」

　　克钦没有再抵抗，但还是对他的迷惑行为不解。

　　「那当然是因为我也怕冷啊！」

　　诺伊将抢夺过来的风衣穿在自己身上，拍了拍他的肩就此走开。

　　「月凛来了之后你帮忙照顾一下，千万别让人家尴尬。」

　　「怎么可能看不来，你一共也就那几件破衣服，拿手都数得过来。」

　　「那些破衣服里面也包括你亲手做的吗？」

　　「明知故问！这衣服到底是谁的。」

　　参加晚宴的人并不多，一眼扫过去便能知道答案。可惜她连这个余力都没有。

　　「我从克钦手里拼死抢过来的，怎么样，感动吗？」

　　诺伊一路过来一直在尝试用开玩笑的方式，调动樱黎的情绪，让她打起精神。

　　「不感动。」

　　「坐这休息会儿把。」

　　「嗯，好。」

　　两人在一木质长椅前停下脚步。

　　克钦的风衣与裙子叠加在一起的厚度足够隔绝椅子的冰凉，诺伊也不必因此脱下衣服当垫子使用。

　　「今天和你哥久别重逢的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荒唐。你看看每个房子上挂的彩灯，这得浪费多少能源啊。」

　　樱黎靠在诺伊的肩膀上。

　　她从未分享过自己的那份感动，即使这样会招致很多人的误解。这对兄妹从小如此一路走来，哥哥疼爱妹妹，妹妹是能理解哥哥的唯一。两人特殊的亲情不对外展示，独享对方的偏爱，已是约定俗成。

　　诺伊同样与樱黎形影不离已久，多年相处下来也察觉到了其所怀有的某种情愫，往时出于治疗的目的进入她的精神世界意外确认了这一点。因此「很多人」中并不包含诺伊，樱黎也心知肚明，真正的默契并不需要说出口。

　　「至少确实很有热闹的氛围。偌大的园林只有寥寥十数人，可以想象他是有多么无聊难耐。」

　　「这是他理应付出的代价，根本不值得同情。」

　　语气如夜空朦胧的浮云，平静得昏昏欲睡。

　　诺伊扭动身子换了个姿势，将樱黎拥入怀抱，相互依偎。

　　「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地睡一觉吧。」

　　......

　　「诺！......」

　　月凛东奔西撞逛遍了大半个园子，终于遇到一个熟人，像身困险境几近绝望时突然获救一般，激动地在远处喊了出来。

　　敏锐的她看到诺伊怀中熟睡的女仆小姐又瞬间压低了音量。

　　「诺伊叔？」

　　诺伊没有说话，微笑着招手。

　　月凛蹑手蹑脚向他靠近。

　　「请问晚宴在哪，不会结束了吧？」

　　「没有，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了。」

　　「哦，谢谢。」

　　「对不起，本该是我去接你的，但我实在是太累就不小心把这事给忘了。」

　　樱黎躺在诺伊的怀中，尝试睁开双眼。

　　「不不不，没关系。我还挺喜欢散步的，原本就想多逛一逛。」

　　月凛连忙摆手否认。

　　「大厅也在举办宴会，你有去那里看看吗？」

　　「这倒没有。舅舅和我说不要轻易在外人面前露脸，而大厅那个宴会显然是办给外人看的。」

　　「嗯。」

　　月凛原地站了一会，等待对方提问。然而迎来的是一阵沉默。

　　「那我就先走了。」

　　又是一阵清风将她快步推向晚宴。

　　樱黎听她身影消失。

　　「真是个好孩子，和影他们一样。」

　　「嗯，未来一定是属于他们的。」

　　诺伊为樱黎捋顺几根凌乱的发丝，自己也闭上了双眼。

　　「天哥，你是在等我吗？」

　　天正靠在门外的墙上，仰望星空。

　　「凛，你可算来了。」

　　「果然是因为我，宴会才没有结束散场啊。」

　　月凛扭过头去，流下愧疚的汗水。

　　「你也不必自愧，哪有主角还没出场就把舞台给拆了的道理，你只要拿出平时落落大方的样子就好。」

　　「好的，我尽量。」

　　月凛深呼吸一口气调整情绪，心中默念。

　　「注意礼节，注意礼节，千万要注意礼节。」

　　拍了拍脸颊后从容走进会场。

　　「抱歉，我来晚了。」

　　在确认所有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后，朝着有人的方向礼貌性地鞠了两躬。

　　「客气了凛姑娘，来，这边请。」

　　克钦凑上来，将其引导至知轩所在的位置，其周围也是东方大陆人居多。

　　「你可真能睡呀。」

　　「我才没有，都怪这园子太大害我找了半天的路。」

　　「行吧，能来就好。」

　　月凛和知轩仿佛在家中一样，随意的聊天语气完全没把相距不远的信寻等联合同盟当外人。

　　「这些菜怎么一口没动，是特意为我留的吗？」

　　「本来要热一热的，但我知道你也不嫌弃，就没多麻烦人家。」

　　在知轩说话的同时，月凛已经动起筷子了。

　　「嗯，确实。」

　　「注意点吃相，别人都看着呢。还有待会要给你介绍几个朋友，作为旅行的同伴。」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下午你和诺伊叔都聊了些什么，他怎么知道我多大了？」

　　「不过是些家长里短。你知道吗，樱黎，就是接待我们的女仆小姐，已经和诺伊结婚了。我早就看出来他们关系不一般，但没想到是这种程度。」

　　「哦，现在知道了。」

　　「你怎么一点也不震惊。」

　　「如果你在我看见诺伊叔抱着她之前告诉我，我还是会很惊讶的。」

　　「诶，那你......算了，不打扰你了，快吃吧。」

　　知轩意识在饭桌上说闲话有失风度，尤其身旁还有许多人听着。即使周围或许并不在意，但他还是没有继续这种不礼貌的行为。

　　对今日一整天只吃过早饭的月凛来说，当下最要紧的是填饱肚子，便没有追问知轩，虽然她也很好奇。而且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幽：

　　「哦吼？她就是月凛啊，确实很漂亮。」

　　熏：

　　「看她的穿着，不说是一国公主，至少也是贵族吧。」

　　影：

　　「不清楚，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时，除了一种该说是对异性的悸动吗，还是什么难以名状的紧张感，余下全是轻松自然，并未感受到我所认知内的贵族通常都会端起的架子。」

　　幽：

　　「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

　　熏：

　　「幽，这个样子没问题吗，她对你产生误会怎么办。」

　　幽：

　　「没问题，今晚全部交给我，这是提前说好的。」

　　熏：

　　「行，我懂了。」

　　一段时间后，月凛跟随克钦来到一个较为空旷的区域。

　　「你们好，我是洛月凛。」

　　月凛伸出右手。

　　「千绘影，下午在会客室见过面，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晓映熏，表情好认真，看起来是个一丝不苟的人，不过也有可能是紧张过头而导致表情僵硬。

　　见崎幽，他刚才说名字的时候为什么停顿了一下，是紧张吗，看起来不太像。这个握手的感觉，她是个左撇子？不管了，我想那么多干嘛，旅途中有个女孩子陪我总归是好事。」

　　月凛挂着自然的微笑，在心中分别对三人进行了些粗略的判断，刚才与其他人打招呼的过程中同样如此。

　　虽然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但当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时，长相作为唯一窗口，不可避免地会想透过它去获取更多信息，重点在于是否将这种片面的第一印象带入到日常相处中。

　　对于月凛来说，她从来都不会固化一个人在自己心中的形象。

　　「很高兴认识各位，有你们的陪伴我不胜荣幸，希望我们可以彼此照顾，有一个快乐的旅行过程！」

　　「诶？旅行？」

　　三人异口同声发出疑问。

　　「诶？」

　　月凛也歪头表示疑惑，就连微笑也变得尴尬起来。

　　克钦站出来解释问题。

　　「简单来说，新兰森格恰巧成为月凛旅途中的第一站，人家接下来要环游世界，你们也借着这个机会一起出去见见世面。」

　　敲了一下影的头。

　　「明白了吗？」

　　熏：

　　「字面意思倒不难理解，但是......」

　　克钦又敲了一下熏的头。

　　「没有但是，这是诺伊的意思，有问题找他去。」

　　「那就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可以和月凛在一起了？」

　　「差不多吧，具体时间要看你们的旅行进度。」

　　「太好了！」

　　幽发兴奋地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月凛。

　　「今后你是我的了！」

　　她嘴唇紧贴着月凛的耳朵，犹如蟒蛇吐信，发表捕食者对猎物的独占宣言。冷艳的语气与上一秒热情似火对比判若两人。

　　短短几秒之内月凛体验到过山车般的情绪变化，脑中一片混乱。她尽可能将幽的一系列行为搁置在一旁，暂时不去细想解读其中的含义。

　　「嗯，太好了呢。」

　　出色的情绪控制能力让她依然能保持优雅的仪态。当然，后背发凉这种生物本能反应并不在主观控制范围内。

　　「你又在突然发什么神经。」

　　幽与凛差不多高，比影和熏矮个几公分，在同龄人中绝对称不上矮。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刚刚成年的人却被另一个成年人轻松拽着衣服后领拎了起来。

　　「她刚才如果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千万不要在意。你放心，她平常还算是个正常人。」

　　「这说的是什么话，请不要以平庸的标准看待我以产生不正确的偏见。」

　　「哦？去问问棍棒怎么样？」

　　「你打吧！反正疼的又不是我。」

　　「行，咱这就去厨房。」

　　「哎，等等，我错了，克钦老师。放我下来好不好，现在这么晚了，至少也得等到明天再打呀。」

　　看着幽与克钦的斗嘴，月凛想起了儿时的光阴。

　　「我调皮捣蛋舅舅劝说无果后，一度面临武力要挟。然而在妈妈的保护下，自己从未受到过伤害。之后我明白了，舅舅也不忍心打我，妈妈只是不想他失去长辈的威严，才会每次都挡在我身前。」

　　停留在过去的美好回忆让月凛心情平复下来。

　　「算了，就当刚刚她只是在和我开玩笑吧，看她现在这个样子感觉和我很合得来。」

　　「这衣服可是樱黎姐亲手给我做的，你就庆幸没弄坏吧。」

　　被放下来的幽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衣服，反过来问罪克钦。

　　「这衣服什么材料做的，居然可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这么久。」

　　月凛心中暗自吐槽感叹。

　　「咳！你早说嘛，我要是知道就不抓衣服了。」

　　「脾气那么好的樱黎小姐究竟有什么可怕之处，能让堂堂一名将军畏缩。」

　　影：

　　「克钦老师，我们旅行要从哪里开始？」

　　「哎呀，都怪你，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克钦倏然戳了一下幽的脑壳。

　　「啊。」

　　看起来不痛不痒的动作，幽却叫了出来，揉试愈发泛红的伤点。

　　「切，明明是你记性不好。」

　　「来，去那边说吧。」

　　克钦没有搭理幽的小声抱怨。

　　众人来到一张圆桌旁，附近只有三把椅子。大家不约而同地谦让，虽然没人说话，但依然达成一致——让来让去只会浪费时间，索性一起站着吧。

　　克钦将攥在右手的地图与桌上平展铺开，整个世界的样貌赫然呈现在月凛眼前。